流氓的变迁

作者 鲁迅
日期 一九三O年一月一日
发表刊物 上海《萌芽月刊》第一卷第一期

孔墨都不满于现状,要加以改革,但那第一步,是在说动人主,而那用以压服人主的家伙,则都是“天”。

孔子之徒为儒,墨子之徒为侠。“儒者,柔也”,当然不会危险的。惟侠老实,所以墨者的末流,至于以“死”为终极的目的。到后来,真老实的逐渐死完,止留下取巧的侠,汉的大侠,就已和公侯权贵相馈赠,以备危急时来作护符之用了。

司马迁说:“儒以文乱法,而侠以武犯禁”,“乱”之和“犯”,决不是“叛”,不过闹点小乱子而已,而况有权贵如 “五侯”者在。

“侠”字渐消,强盗起了,但也是侠之流,他们的旗帜是“替天行道”。他们所反对的是奸臣,不是天子,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,不是将相。李逵劫法场时,抡起板斧来排头砍去,而所砍的是看客。一部《水浒》,说得很分明:因为不反对天子,所以大军一到,便受招安,替国家打别的强盗——不“替天行道”的强盗去了。终于是奴才。

满洲入关,中国渐被压服了,连有“侠气”的人,也不敢再起盗心,不敢指斥奸臣,不敢直接为天子效力,于是跟一个好官员或钦差大臣,给他保镳,替他捕盗,一部《施公案》,也说得很分明,还有《彭公案》,《七侠五义》之流,至今没有穷尽。他们出身清白,连先前也并无坏处,虽在钦差之下,究居平民之上,对一方面固然必须听命,对别方面还是大可逞雄,安全之度增多了,奴性也跟着加足。

然而为盗要被官兵所打,捕盗也要被强盗所打,要十分安全的侠客,是觉得都不妥当的,于是有流氓。和尚喝酒他来打,男女通奸他来捉,私娼私贩他来凌辱,为的是维持风化;乡下人不懂租界章程他来欺侮,为的是看不起无知;剪发女人他来嘲骂,社会改革者他来憎恶,为的是宝爱秩序。但后面是传统的靠山,对手又都非浩荡的强敌,他就在其间横行过去。现在的小说,还没有写出这一种典型的书,惟《九尾龟》中的章秋谷,以为他给妓女吃苦,是因为她要敲人们竹杠,所以给以惩罚之类的叙述,约略近之。

由现状再降下去,大概这一流人将成为文艺书中的主角了,我在等候“革命文学家”张资平“氏”的近作。

鲁迅的《流氓的变迁》,虽然文字的主要部分是说流氓的流变,说古道今,而其意则在于大中取小,从他们不断变迁中揭示出其共同特征:既要为主子服务,又要千方百计掩盖其奴才面目,以便愚弄广大百姓。

为了彻底揭示其真面目,文章一开头就采取了刨祖坟的方式,将历史追溯到二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,从孔子门下的儒生和墨子门下的游侠谈起,“他们不满现状,要加以改革”,并以 “天命”、“天意”压服人主。他们虽属不同门下,但为人主服务,甘当奴才却是一致的。两者也是有区别的,前者表现为 “柔”,是些“巧伪人”,他们观言察色,见风使舵,这样的人是不会有危险的。后者却是老实的,他们对人主恪守着“士为知己者死”的信条,如朱家、郭解这样的人。但到了后来,“真老实的逐渐死完,止留下取巧的侠”,不仅如此,他们已和公侯权贵沆瀣一气了。在《史记》和《汉书》的《游侠列传》就列举了他们的名字,公侯权贵为了争权夺利乐意豢养一些鹰犬、走卒,而游侠也愿意依附他们分些残羹剩汁,主子和奴才的关系就这样确定了,由于上述的儒生和游侠为抬高身价,不免要和主子闹些小矛盾,但主子并不担心,因为他们的 “乱”和 “犯”决不是 “叛”,是不会危及他们统治的,甚至心领神会,这些人闹点小乱子还是小骂大帮忙呢!

由于历史条件的变化,公开的“侠”没有了,但却有了强盗,鲁迅尖锐地指出,他们虽然打着 “替天行道”的旗帜,但却是古代“侠”的变种,宋江就很有代表性。从本质上说,他们一脉相承,都同样是奴才:“他们所反对的是奸臣,不是天子,他们所打劫的是平民,不是将相。”这见解确是振聋发聩。马克思在谈到封建君主制时说过:“国王就是整个制度”。①不反皇帝就不能动摇地主阶级的统治。经过鲁迅这一分析,人们就看清了以宋江为代表的强盗“终于是奴才”,他们不过是 “侠” 的别名而已。

历史在不停地发展着,奴才也不断地变迁着,鲁迅又给我们分析了另一“侠”的变种保镖的表现,由于统治力量的强化,这些人“不敢再起盗心,不敢指斥奸臣,不敢直接为天子效力,于是跟一个好官员或钦差大臣,给他保镖,替他捕盗”,匍匐在封建官僚的脚下,面目更加卑劣,“奴性也跟着加足”。《施公案》中的黄天霸比之宋江有过之而无不及。他们的地位 “虽在钦差之下,究居平民之上”,倚靠统治阶级的“权门”,向平民百姓 “逞雄”。

显然鲁迅研究历史上的奴才是为触及时事,是为了揭露现实生活中的政治流氓和文化流氓。比起历史上的老奴才来,这些人一方面继承了他们的奴性,但又比老奴才更为狡猾。他们既要横行霸道,又要“十分安全”,因此就特别善变。这些人是真正具有现代意义的流氓,鲁迅为我们生动地勾勒出他们丑恶的嘴脸:“和尚喝酒他来打,男女通奸他来捉,私娼私贩他来凌辱,为了维持风化;乡下人不懂租界章程他来欺侮,为的是看不起无知; 剪发女人他来嘲骂,社会改革者他来憎恶,为的是宝爱秩序。”他们因为有靠山就坏事干尽,即使如此,仍有张春帆这样的作家为其涂脂抹粉。在他写的《九尾龟》中,他就为主人公章秋谷给妓女吃苦辩护道: “是因为她要敲人们竹杠。”

鲁迅在《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》中说:“一到光绪末年,《九尾龟》之类出,则所写的妓女都是坏人”,那么大嫖客章秋谷便成了反 “坏人”的英雄了。

在鲁迅看,张春帆这样的文化流氓尤其可恶,然而更可恶的却是他还有继承者,他就是正在文坛走红的张资平。在创造社初期,他还写过一些较好的作品,如《冲积期化石》、《长途》,但由于对“性生活的观察渐渐引他入了歧路,他写了不少的恋爱游戏的小说,他也发表了不少的变态性欲的作品”。②由于他是从生物性来解释人类的爱情,因而他的小说中就充满了三角、四角以至多角关系的描写,男女之间的联系除了性欲之外就没有其他了,他完全继承了张春帆的衣钵。鲁迅说:“由现状再降下去,大概这一流人将成为文艺书中的主角了。” 鲁迅为什么特别痛恨张资平这样的文化流氓?主要是因为他太善变了。明明干的毒害青年的勾当,但却一再标榜他是“最进步”和 “无产阶级作家”,并不时声称他要“转换方向”。③鲁迅对其揭露道:“张资平氏先前是三角恋爱小说作家,并且看见女的性欲,比男人还要熬不住,他来找男人,贱人呀贱人,该吃苦。”④他和张春帆的说法如出一辙,因此鲁迅斩钉截铁地说:“这自然不是无产阶级小说” 了。

至此,人们也就明白了鲁迅写此文的真正意图:说历史是虚,揭露张资平是实,是以虚带实。他用了层层推进的写法,每推进一层便会帮助人们有一个新的认识。将“儒”和“侠”说成奴才已令人吃惊,再把强盗、保镖视为“侠”的变种足可使人瞠目结舌,而把活跃于上海滩,正为青年们讲授 “小说学”,还披着 “无产阶级作家”外衣的张资平说成文化流氓简直匪夷所思了。但由于前面的一系列铺垫衬托,你不能不相信鲁迅所说的是千真万确。

这种层层推进和引而不发,直至最后才予以点出的写法就好比 “让水位提高了再跌落下去,就更有力”。⑤它就是古人所说的“衬跌”技巧。 不管张资平多么善变,如鲁迅在给黎烈文的信中说的“至于张公,则伎俩高出万倍,忽而普罗,忽而民主,忽而民族,尚在人记忆中”,但此时的张资平再也无法遁形了。

①《摘自 “德法年鉴”的书信》。 ②郑伯奇《中国新文学大系·小说三集导言》。 ③转引自 《张资平氏的 “小说学”》注解④。 ④鲁迅《张资平氏的 “小说学”》。 ⑤周振甫《诗词例话》第271页,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年版。